凱恩斯
來到凱恩斯之後感官全開,好像連呼吸都能意識到,所有的事物都是新鮮的。這裏的生活節奏明顯緩慢許多,與我所來自的城市人們快速敏捷的步伐以及緊張嚴肅的表情有著強烈的對比。我並不急,打定了主意住幾天,到處逛逛,學習使用國際電話卡,換錢,認識幣制,逛郵局,去超市探險看人家都吃的什麼、用的什麼。我從這個城市開始認識這個國家,感覺這裡的天氣、人的習慣、說的語言以及生活的步調。
凱恩斯是澳洲昆士蘭省東北方靠海的一個觀光重鎮,因為地處低緯屬於熱帶氣候,北邊就有大片古老的熱帶雨林;而它又是探索世界八大奇景之一大堡礁(The Great Barrier Reef)的主要基地,所以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絡繹不絕。城市的範圍很大但是市中心就只有橫向縱向交錯的一二十條街,比想像中的小多了,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快速道路,街上都是一兩層樓的平房而且房子都散得很開。家家戶戶之間一定隔有幾乎跟房子一樣大或是更大的花園,裡面草木扶梳,高大的闊葉喬木林立。現在正值春夏時節,每棵樹上都誇張的蓋滿了鮮豔的花朵,有整棵樹都是白色小花的,也有整棵是紫色花的,遠遠的就能聞到濃郁的香氣,微風稍一吹拂便是滿天的花瓣飛舞,我每每站在樹下,久久不能離去。
落腳的這家YHA設計得很好,三合院形狀的兩層樓建築,中間是一個游泳池。圍著泳池安放了許多木製的桌椅,住在這裡的人大多花很多時間在此聊天、看書、或是吃東西。出國前我竟完全沒想過這些個問題,住哪裡?怎麼吃?好像這些都不重要一樣,屬於背包客的生活習性,可以說是在這家青年旅店裡隨學隨適的。三合院的兩翼是房間,中間一落則是廚房、客廳等公共空間。公用廚房很大,乾淨明亮廚具杯盤俱全,還有大冰箱可以儲存食物。住房則有四人一間的六人一間的都是上下舖。來自不同國家的旅人很多一住就是好幾天,白天各做各的,傍晚回來煮晚餐吃飯,都會在公共區域休憩、互相交流,就像是住在學校的宿舍裏。
到達的第一天好不容易都安頓好,之前積聚的疲累和壓力全都宣洩了出來,一睡就睡到隔天中午。彼時同房的女孩們都已不見蹤影,第一個見到的人是進來打掃換床單的阿伯,阿伯見我還睡在床上嚇了一跳,又把門關上等我起來。
「大家都出去玩了怎麼妳還在睡?有不舒服嗎?」
「沒有啦!我昨天剛下飛機覺得很累。」
他好像不太了解為什麼剛下飛機會那麼累,但倒是很有耐性的一邊做事一邊跟我聊天。阿伯在郵局工作並在這裡兼差,每天下午四點以後都去海邊釣魚或是衝浪,關於凱恩斯附近的遊憩地點給了許多建議,他不喜歡遊客去的有名沙灘,推薦的都是他認為一等一的無人海灘。
「那這樣沒有人的話會不會危險啊?」我直覺地脫口而出。
「危險?」阿伯愣了一下。「不會啊!」
「而且,妳不是要獨自騎單車在澳洲大陸旅行嗎?這個妳不怕還怕沒人的海灘哪!女孩,綿延的海岸將是陪伴妳的好朋友,而且幾乎都是一個人也看不到,妳肯定會愛上它的。」阿伯瞇起眼睛,已經自己陶醉在裡面了。我每天都會遇到阿伯,我們常聊天,要離開的那天他還特地到旅店來送別。
第二天我很快就跟兩個日本女孩Satoko及Kanako交上朋友,她們在澳洲已經旅行很久了,以前輩之姿帶著我到處逛。我們在傳統市場試吃了許多芒果、西瓜、柳橙等水果,並買菜回來一起做晚飯。她們煮一鍋番茄義大利麵,我則炒了一盤高麗菜。Satoko漂亮又活潑,令人咋舌的是幾乎走到哪裏都有人來搭訕,她呢,則習以為常的跟人家哈拉兩句,然後輕鬆地脫身走人。
傍晚舍友們都陸續提著晚餐材料回來廚房,公共區域開始熱鬧起來。這裡的年青人大約可以分為兩大類:日本人和歐洲人。日本人很容易就聚成一大群,習慣高聲談笑;而來自歐洲的各國旅者則大多安靜地各自獨坐。晚餐時間廣場上坐滿人吃飯,隔壁桌的比利時人不知什麼時候跟Satoko聊起來,我們兩桌很快就並在了一起。他們是兩男一女跟另一同伴四個人,一起有兩個月的時間在澳洲開車旅行。四周一片喧鬧之中二樓陽台傳出自彈自唱的聲音,大家抬頭看到的是一個金髮的男子,他彈著一手好吉他,唱的是Hotel California。唱得很棒,眾人頓時都安靜下來,專心欣賞這突如其來的即興表演。
「你們看見他旁邊那個女孩嗎?」比利時人問。「我們這個朋友這幾天愛上她,幾乎跟她形影不離。我們該離開凱恩斯了,他搞不好又要因為這樣而脫隊。」其他兩人也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什麼?他愛上那個女生嗎?」Satoko說。「他昨天下午對我唱了一首情歌,還問我要不要當他的女朋友耶!」我跟Kanako都興味地睜大眼睛。
「那妳是怎麼回答的?」比利時人伸伸懶腰問道。
「剛開始時不給答案是最好的答案囉!他長得不錯人又風趣,我本來以為他如果今天再來可以考慮做個朋友,現在當然不用說啦!」Satoko不削地擺了擺頭,女王架勢十足,假裝生氣的樣子還是很美。
兩天之後我仍然沒有準備好要出發,但原本的床位已經有人預定了必須換房。這次分配到的是一個六人的大房間,大家注意到我兩三趟來回搬行李都停下手邊的事,好奇地轉頭來看。單車側袋有四個,前袋一個再加上睡袋、睡墊和帳篷等物很零散,我來回搬運顯得狼狽。別人所有的東西都塞在一個大背包裡,有時候再多背一個小背包,東西再多還是全部背上肩就可以走了。這也是要學著習慣的,我算是背包客的一員,但是又有點不一樣。
新房間的五位室友是一起北上旅行的黃金女郎,年紀差不多在五六十歲,房裡地上、櫃子上到處擺滿了零碎的物品。她們非常之友善,是以令人驚訝的擁抱來歡迎我與她們共住,一邊七手八腳地將空床上的雜物清走,一邊與我寒喧互相認識。
這五個人是住在雪梨地區的黎巴嫩裔澳洲人,輪廓極深。Rose指揮若定儼然就是群體的領導人;Hana瘦小溫柔;Sue身材壯碩笑起來很爽朗; Teraza一頭紅髮綁成大辮子垂在背後非常惹眼;而Natia雖然已在澳洲居住多年卻還不會講英文,我們兩個只能比手畫腳或靠旁人翻譯來溝通。這群女士在凱恩斯悠閒的街道上集體進進出出,講話都放直了喉嚨,總是興致昂然地,非常醒目。我注意到的是,她們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別人注目的眼光,行動中有一種煙視媚行的味道,很特別。
同住的第一天晚上Rosa就熱情邀請我和她們一同共進晚餐。
「妳得要嚐嚐我們的黎巴嫩菜!」她表情豐富地對我眨眨眼,拇指和食指放在豐厚的嘴唇上大聲地咂了一下。
「非常好吃!」她說。
Sue是大廚,其他人幫忙洗切的工作,而Teraza竟然桿起麵團來說要做餅皮。這餐果然精采,大塊的煎牛肉沾上自製的芒果酸醬,再佐以澳洲南部出產的紅酒,好吃啊!馬鈴薯泥配燻火雞肉是最對味的了;大餅包生菜也很棒,多種蔬菜及番茄先拌橄欖油、檸檬汁及香料,灑上一些炸好剝碎的土司麵包,再用自製烤好的麵皮包起來吃,美味呢!
高高興興吃完晚餐,Sue站起來宣布:「我們喝咖啡去吧!」。
只見大家一陣歡呼紛紛回房間去打扮起來,換裙子擦口紅捲頭髮,好像要去參加舞會一樣。
「妳也稍微裝扮一下吧!」Hana遞過來一條唇蜜。
「我們去的地方很高級氣氛超級棒!」頓了一下她抖抖眉毛繼續說:「重點是,在那裡舒舒服服坐著喝咖啡不用花什麼錢!」有這種地方嗎?我非常好奇。
一刻鍾後,我跟著女士們在凱恩斯黑暗的街頭前進,一排人穿過一個又一個人家的草坪,晚風一吹,家家戶戶門前的大樹就落下翩然的花雨,愛麗絲的赤郡貓隱身在角落裡,正展開大嘴笑著呢!
到達的地方是棟漂亮高大的白色建築,牆上打著裝飾的黃光,仔細一瞧,竟然是當地最高級的五星級大飯店!只見女士們魚貫進入大廳,然後這邊逛逛那邊看看,對各種裝飾及家具皆駐足品評一番;我嘛!則很不搭地跟在後面一直偷眼看服務台裡的人。她們參觀完,結隊從側門走出轉往隔壁的高級賭場。這個我可就開眼界了,賭場裝潢漂亮輝煌,牆壁上掛著許多色彩鮮豔的畫作,天花板是青藍色的吊著許多模擬星座的掛飾。環境很乾淨,大廳中擺放許多不同遊戲的桌子,每桌都有一個穿黑白制服的發牌員站著,玩家三三兩兩圍坐。五花八門的遊戲我看得懂的只有二十一點和輪盤。
Sue她們似乎對賭博遊戲沒有興趣,連正眼都沒瞧上一眼,一行人直接從大廳的豪華旋轉樓梯爬上二樓。這層樓禁菸,裝潢是以暗紅色為主貴氣十足,一塊角落裡有一些吃角子老虎,而其他的區域則佈置了許多厚重的圓木桌,每個桌子都有乳白色的絨布沙發圍繞。眾人一落坐,Hana及Teraza就熟練地詢問大家要喝咖啡或是紅茶,然後從皮包中掏出一些銅板走去旁邊的自動販賣機投飲料。原來如此啊!
我們六個女人各據一頂沙發,手捧熱騰騰的咖啡圍坐聊天。她們看起來這麼樂觀快樂,沒想到各自背後都有曲折的故事。黎巴嫩的戰亂致使家破人亡,她們於顛沛流離中輾轉從故鄉來到澳洲定居,在這裡互相認識並建立了深厚的姊妹情誼。談話中我逐漸體會到,女士們視若無人即時行樂的行徑,是歷盡滄桑之後所累積出來的人生智慧。
「妳怎麼知道明天會如何呢?」Rose說,眼神深遠,我看不出來她是一個在中學教地理的老師。Sue告訴我,Rose至今仍隨時把護照跟金子綁在身上,她們偶爾還是會因為惡夢而在半夜驚醒。
「給她看妳的傷疤。」Teraza對Sue說。Sue見附近沒人翻開上衣,一條淺色的長蜈蚣赫然爬在右乳的下方。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逃難,刀傷。」Sue放下衣服淡淡地說。
關於過去的回憶並沒有困擾黃金女郎們太久,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我想,她們雖然不能夠丟棄,但是至少已經練就了與傷痛共處的十八般武藝。女士們很快就將注意力轉移到接下來飛到布里斯本後的度假行程去了,是那麼興致勃勃、那麼地期待,好可愛。我想起白天有人跟我說櫃檯對我不好,把我塞到全滿的房間,還跟一群奇怪的人住在一起,不禁自顧自笑了,才不是呢!這是我的福氣。
晃來晃去幾天後,我逐漸認識了這個小城,漸漸覺得,既然身在一個標榜大堡礁的地方,理當要去見識一下這個大家口中不可錯過的世界級美景。街上大約每走三步就會遇到一個旅遊資訊站,我從琳瑯滿目的DM中發現,整天但不過夜的行程從六十五塊的到一百六十五塊錢的都有,坦白詢問一個曬得一身古銅色皮膚的諮詢站小姐,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年輕人當然選最便宜的!」我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講。
「這些船我都搭過了,去的都是很棒的點也很安全,一日遊的差別在於午餐及點心的豪華度,還有陸上來回的交通接送。妳的目的是去探訪珊瑚礁,要下海玩的又不是去吃好東西的,這麼近也不需要人家專車接送妳來回碼頭吧?」既如此說,我便爽快的請她代定了隔天的船程。
碼頭前泊滿了大大小小的帆船及遊艇,很壯觀。早上七點依約前來已經有許多人聚集在此,大家各自尋找自己的那一艘船去報到。許多遊船相繼破浪而出,船尾托拉出長長的白色浪痕,各種顏色的船身映著藍天白雲煞是美麗,遊客們都很興奮地跟其他船互相招手歡呼。過一會兒所有的人都被聚集在甲板上聽簡報及發放浮潛器具,我發現自己是全船一百多人中唯一的亞洲人,有點困惑,因為隔壁幾艘船上都有幾乎一半以上的東方面孔。我的船友們有一家子大人小孩出來度假的、有老爺爺奶奶、也有很多年輕人,看起來都不是團客。負責解說的帥哥很專業,講解詳盡,但總覺得商業化,距離感十足,雖然他的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非常好看。
大堡礁的範圍很廣,從凱恩斯北方的海域一直延伸到布里斯本北方,綿延兩千多公里,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為複雜的群狀珊瑚礁系統,幾百個大陸島嶼羅列其上,蘊含豐富的海洋資源,並且也是千百種生物美麗的家。我們會停留兩個點,第一個約需航行兩個半小時,到達凱恩斯東北方的一處珊瑚礁群。
我坐在上船艙裏避風,懶洋洋的痴望海天一色。我們真的已經開始旅行了!我對自己說。
上船時就跟他們要了暈船藥,但也許因為太晚吃還是暈船了。暈船是件痛苦的事,而偏偏我幾乎每坐船必暈,這次也沒有能夠倖免。天空湛藍,艷陽高照,一如扺澳之後的每一天。很熱,我難過的歪躺在船艙中,看出去的天空是斜的,船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照相、聊天、打牌,還有小孩子在四週跑來跑去的景像也是斜的。只有我一個人暈得昏頭轉向,旁邊的阿媽愈坐愈過去,可能是要多讓一些位子給躺,但也可能是怕我會吐,看起來像是後者。一個女服務員上來望了望,拿過來一個嘔吐袋。
「她先前已經吃過兩顆暈船藥,真是太誇張了!」她對別人說。
我沒有力氣抗議,連續吐了兩次,只能一心巴望著船趕快停下來,不要再晃了。到達之後我勉力起來,套上蛙鞋跟著大家一起下到海裏。神奇的是,一開始游泳就舒服多了不再暈眩,於是高興起來。這些人從五六歲的小孩到頭髮花白的老人家個個都不怕海水,像魚一樣迅速四散開來。我們是在一片很淺的海域,水下一到兩公尺就是珊瑚群,而且望過去整片都是。大家在附近游來游去,只要把臉埋進水裏就能清楚看到各種色彩鮮豔、形狀各異的珊瑚。大太陽下光線又充足,許多甚至從水面上就能看得很清楚。更讓人驚艷的是那些一群一群的熱帶魚,實在是太漂亮了,有的很大比我的手臂還要粗,我很喜歡其中一種全身寶藍的大魚。這些魚都不怕人,手伸出來還會圍過來啄,可以靠得很近,四周不時傳來看見漂亮生物的驚呼聲。
我有種奇異的感覺,浮在水面上看著那邊船上認真守望的幾個工作人員,又極目四處望去,意識到原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完全看不到邊的海裏游泳,但卻也不覺得害怕,感動比較多。水下所謂很淺的海底,其實就是我們一直想望親近的那個珊瑚礁群的頂部,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生命體,整個系統美麗而脆弱。之前在船上曾被耳提面命不要去碰到珊瑚,看起來大家也都很小心,我相信這些小孩將來若遇到海洋保育的問題一定會更加關心和注意,因為他們曾經親眼目睹它無與侖比的美麗。
第二個點在半小時的航程之外,別人都跑下船艙底部去吃buffee,我卻吃不下。為了轉移可能再次暈船的注意力,爬上駕駛艙去跟船長聊天。他稍後要女服務員端來一杯冒著很多氣泡的香檳,減低了我先前對於她服務態度不佳的不舒服感。牽來牽去不知講到什麼,我們發現竟然有共同認識的朋友,就是那位在YHA神出鬼沒的郵務人員阿伯!
聊著聊著目的地一下子就到了,我很快又跳下海去玩。這邊比較深,海水清澈,珊瑚比較多那種樹狀紅菊色系列的,超漂亮!熱帶魚種也不太一樣,很多流線型身上有銀白色或黃色條紋的魚。牠們都整群行動,會倏然轉變方向,一下子出現一大群,一下子又全不見了,超酷!在這裡有幾個人是下來潛水的,我羨慕的望著他們下潛,真希望自己也有潛水的執照。
回程很舒服,也許是運動過也可能暈船藥終於奏效,我已經可以趴在船弦旁看著大船破浪激起的浪花一邊跟人聊天。有魚不時躍起又落下,太陽開始西斜,海鳥群在接近大陸的地方來回飛翔捕食晚餐。船友們看著大鳥垂直俯衝入海,再上來時嘴裏銜著魚都大力的給牠拍手,讚嘆不已。
上岸後我走在回旅店的路上突然覺得很累,馬路好似浮在海洋上一直微微搖晃著,這個晚上睡得很好很沉,一個夢也沒有。
一邊是淡水游泳池 一邊是海 很棒的公共遊憩場地
那個像亭子的設施是烤肉台 有好幾個 就在上面那個大游泳池旁邊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