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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之犢

 

終於要出發的這一天,七手八腳把行李搬至車庫。這些日子已經混熟的各國朋友散坐三合院四周,大家都知道新手上路,看著我光是搬東西就來回跑三四趟離離落落的,抹了防曬油又想要上廁所,等一下又跑回去廚房裝水,知道我緊張一個個跑過來道別,拍拍肩膀、擁抱,說一些鼓勵祝福的話,日本男生福田光博甚至一直陪伴在車庫將行李安置上車。東西好不容易全部上架綁妥,我戴好安全帽,穿上手套,跨上車小試一下,心裏一驚,哇塞!好重!而且還不太平衡,以前騎車從來沒有裝過這麼多的東西。福田很好奇也騎了一圈,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

「好重啊!妳確定要這樣子一路往南騎嗎?」他說。

我跨上車請他幫忙拍了一張出發的神氣照片,後來每次看到這張照片都百感交集,有一絲絲憐惜,一些些自豪,比較多的是覺得很好笑。小笨蛋一個!看那臉上笑容天真不知前方路途艱苦,皮膚還未經風吹日曬,行李掛袋沉重飽滿都倒凸出來了,真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啊!

 

凱恩斯晌午十一點鐘的艷陽下,我在福田有些擔心的目光中意興昂揚的啟程,才騎幾步路脖子就曬痛了。住在凱恩斯的這個禮拜已感受到澳洲大陸的酷熱,每一天都是艷陽高掛,天空永遠一望無際連一絲參雜也沒有;開始騎車後關於熱度的感覺更是加倍的,時節才在春末尚未跨入暑氣最勝的夏季,每日高溫就已飆升到接近四十度,出國前沒有很在乎氣溫的問題,現在可知道事態嚴重了。載著所有的家當投身在陌生環境中獨行,將要面臨的身心靈各方面的衝擊從現在開始,排山倒海而來。

我是超級大路痴,方向感奇差,就算明明帶著清楚的地圖仍經常走錯方向。在先前一再確認後知道,只要從旅店前面的那條馬路左轉,過兩個路口再左轉一次,就可以接到布魯斯公路(Bruce Highway)。澳洲幅員廣大,東部沿岸還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區域呢!但在我這來自地狹人稠的台灣島的人看來,簡直是荒涼了。沿著東岸由東北往南有一條一號公路,這一號公路就是主要道路,所有南來北往的的人車都要走這一條,沒有第二條路了。沿著海岸有許多的小鄉鎮,就有小路從這主要道路延伸到鎮上去或是其他的地方。綿延二千公里長的布魯斯公路就是昆士蘭省的一號公路,說它是主要道路其實只有雙向各一線道,其兩側各有五十公分寬的路肩,就是我跟阿貓行進的車道了。

我奮力踩踏邁進,景觀在出凱恩斯範圍之後就明顯改變,都是無止境的灌木叢,除了有時遠遠可以瞧見一兩棟房子矗立田野間,或是樹林深處,幾乎沒有人煙。公路上偶爾才有一輛車快速呼嘯而過。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狀況,但直到置身其中才有了真實感,不禁開始憂慮是否能平安走過曠野,我是不是就像大家說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呆子呢?這廣大的土地以及深遠無邊的天空震攝了我的心神,腳上才踩沒幾公里就已感覺疲累。

車子因為沉重的行李難以靈活操控,好熱!找不到有遮陰的地方可以暫時休息,好想把東西都丟掉!上路五個小時竟然才移動四十幾公里,本來還打算在七十公里外的八賓達(Babinda)找地方住。都快五點了,天黑大約是六點半,必須在之前確定睡覺的地方。公路上是一個路燈也沒有的,所以晚上決計不騎車,太危險,很容易就會被撞飛。不知道該怎麼辦,心裏愁煩腳下卻不敢停,仍然努力前進。

躊躇間忽然眼睛一亮,一個大招牌突然跳蹦在眼前,真的!它是倏忽出現的,就好像一個完全不用懷疑的答案大方地擺在那裡。白底藍圖,圖上畫的是一個三角形的帳蓬,一輛旅行拖車,另外還有一排深藍色大字寫著:費雪瀑布露營車營地(Fishery Fall Caravan Park)。然後旁邊一個大箭頭指向對面的小路。

什麼?露營車營地,這是什麼東西?看圖說話應該是個可以讓人露營的公園吧?去看看!我立刻離開公路轉上鋪著石子、雜草蔓生的小道。路的盡頭有一間小水泥房子,窗子上掛的牌子寫著「辦公室」可是裡面沒有人。左前方有一條小溪,遠遠的傳來似乎是瀑布的喧嘩聲。敲了半天的窗戶正打算直接闖進園子,一個老婆婆開了窗。

「請問這裡可以露營嗎?」。

「可以,當然。」

她收下十塊錢,遞過來一張園區配置圖,指出露營地以及衛浴設備還有廚房的位置。原來露營車營地是讓旅行車可以進去過夜的營地,並且也可以搭帳露營,給車子停的格子旁邊設有小箱子可以接電和接水。

先到處逛過一圈後,我在一棵旅人蕉下的草地上搭起帳篷,之後攤開睡墊吹好氣放進帳內鋪好,然後打開睡袋也丟進去,並且將掛袋一一藏進外帳之下,就算鋪排好當晚的「家」了。這天有三台營內露營車有人住,他們是開車來然後租用園內本來就有的露營車過夜。我還忙著整理什物,他們早就在車外鋪設好桌椅,互相拜訪聊起天來了。

「喂!小妞!來跟我們喝茶。」

一位太太體貼地遞過來一大杯冰水,喔!冰水耶!一整天在太陽底下奮鬥的疲累以及第一天上路的緊張,都溶化在那有如甘霖的冰水裏頭,在大家的談笑聲中化為烏有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露營車所以好奇,向他們提出了參觀的要求。大家一聽立刻賣力地解說並讓我進去看。原來這些像小巴士一樣的車子裏面都是經過改裝設計的,或是說原本就是設計建造成這個樣子。最裏面有一個大床隔起來成臥室,有簡易浴室及廁所,再過來是廚房,上面設有廚櫃、流理台、瓦斯爐、電爐等,甚至有些還有微波爐。最前面是一些桌子椅子供起坐,根本就是個可以跑來跑去的家了。有的是直接開著走的,而有些則只是一個車廂必須外掛在其他車輛上才能移動。難怪我一路上就看到許多轎車的車後托吊著一個大車廂前進,原來有很多人是這樣子旅行啊!晚上天黑之後,車上窗戶散出黃色的燈光以及杯盤相碰人們談笑的聲音,真的滿像是家的樣子。

園區裡面我最喜歡的是衛浴設備,能夠在一天的體力勞動之後洗個舒服的熱水澡,簡直只能用「幸福」兩個字來形容。這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天黑之後一片寂靜,唯一的聲音來自後方的瀑布。抬頭一看,滿天的星斗閃爍,乳白的銀河清清楚楚地橫跨過天際。

還好掛袋裏還有一包六個小圓餐包及一些火腿肉,我沒想到這天無法抵達前方的小鎮沒有多帶食物,但是仍然非常感謝還有東西吃,吃飽了,而且還找到地方睡覺。六個小麵包都啃完了,我還是不太確定到底哪個星座是那個有名的南十字星座,不過沒有關係,不急,我將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去認識它。

 

一大早就被成群覓食的鸚鵡叫醒了,牠們來回在樹叢間橫衝直撞,精神抖擻一點也不客氣,叫聲尖銳刺耳,顏色紅綠鮮豔,數量之多就像我們電線桿上的麻雀。爬出帳篷,見一對夫妻閒坐樹下乘涼,他們表示已經進樹林賞完鳥回來。我記得他們昨天有提到過,北上旅行就是為了要賞鳥的這件事,可惜我起得不夠早,不然就可以跟著去了。

我發現收拾好所有東西上車到可以出發要花不少時間,先得收睡袋跟睡墊;把所有物品全拿到帳篷外,將昨日掏出使用的雜物如手電筒、衣服、鬧鐘、鍋碗、食物、日記……打包收進掛袋;收帳篷;然後將收拾好的五個掛袋附掛到腳踏車上,將睡袋、睡墊、帳篷安置在車後座上方綁好;試試車子的重心;裝水;在身上抹上厚厚的防曬油,然後才差不多大功告成可以出發。

說到裝水,我看見大家都直接喝水龍頭的水,不過濾也不再煮沸,營地裏他們也直接喝草地上水龍頭的水。我不太習慣但學著照做,水質不錯滿好喝,也從沒有鬧過肚子,後來就漸漸習以為常。

 

為了減輕重量,我把蘆薈凝露及腳底按摩棒送給了小辦公室裏的老婆婆。天氣酷熱依舊,太陽在九點左右已曬到人頭暈。我還是沒有習慣車子的重量,搖搖擺擺地在公路上晃盪前進。

天空好遠,藍到不行,向東西南北四方開展。公路的左右是一望無際的田地,植栽都像水分不夠般黃綠黃綠。快到中午的時候,後方傳來喀啦喀啦踩腳踏車的聲響,一個女孩跨著一輛很帥的公路車來到身旁。喔!她沒有行李!我心裏吶喊著,著實感到羨慕。女孩名叫艾瑪,她一早從凱恩斯出發打算到八賓達之後回轉。

「你在家鄉有騎過腳踏車旅行吧?」艾瑪看我騎不太動的樣子有些擔心。

「有啊!有啊!只是沒載那麼多東西就是了。」原來我看起來真的很肉腳。

「那妳打算騎到哪裡?」她放慢了速度與我並排前進,我不太好意思,只得努力想騎快一點,偏偏這一路並非平坦的康莊大道。

「嗯!我想旅行到墨爾本(Melbourne),去塔斯馬尼亞(Tasmania)玩,之後去紐西蘭。」

「哇!妳真是太勇敢了,以後可以很驕傲地跟孫女說,妳曾經做過這麼浪漫而且瘋狂的事。」

有些心虛,我正在想也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麼事。我的速度太慢,艾瑪過一會兒就超前先往八賓達去了。

正午時分終於在烈日之下蹣跚抵達小鎮,超市前又遇上艾瑪,我們一起買飲料,坐在外面的長椅上休息、聊天。原來她是墨爾本人,現在在凱恩斯唸書。

「把妳的電子信箱給我,我很想知道妳這一路發生的事,過得怎麼樣。」艾瑪說。

正聊得起勁,一個中年男子經過,他看了看我們倆靠在牆上的單車後說:

「妳們為什麼要用腳踏車旅行?我看根本是頭殼壞去,又慢又熱,有什麼好玩?」此人大概只是隨口說說,我沒有什麼回應的打算,但艾瑪立刻接話,而且很兇。

「我們就是喜歡啊!雖然慢雖然熱,但是其中也有許多的樂趣。你沒有夢想嗎?你不曾想過踏足未知之地去探險嗎?看見人家勇氣十足全副旅行裝備來到我們的地方,你不鼓勵人家還賀倒采,這樣對嗎?」

她一邊叉著手一副理直氣壯地教訓那個人,一邊跟我擠眉弄眼的弄得我不禁要笑。「妳不要理他!」她說。其實那人說的話我沒有特別的感覺,我可以了解。反倒是艾瑪唱作俱佳的反駁,與臉上愉快的神色打動了我。我不必對任何人感到抱歉,我所選擇的路我已經走在上面,別人怎麼想已經不能夠改變,而事實上我也已經無暇顧及。

與艾瑪互道珍重她就啟程騎回凱恩斯去,看著她輕盈地上路,我坐在椅子上又發了一下呆,這樣子不行,負載實在太重了。我躲在郵局外雞舍旁的陰影下將行李拿出來,在鷄隻們懶洋洋的注視之下,一件一件拿在手上考慮它們的去留。知道天氣會越來越熱,所以長袖的衣物馬上被挑出來,然後兩本書,幾件短袖的換洗衣服,營釘也只留一半。最後大概有三公斤的什物被丟出來,在郵局買了箱子裝上,寄去布里斯本給住在那裡的朋友碧卿。碧卿非常關心,從我抵達凱恩斯的第二天,就開始用我在這裡辦的手機號碼連絡,而且老實說,手機也是她逼著我趕緊辦的。

能夠減輕重量很開心,但其實可以寄更多東西走的,只是此時我不知道到底哪些用得著,哪些又用不著,仍然對許多物品有著後來看起來奢侈的依賴,比如說雨傘,又比如說化妝水。

 

熱帶的春季,到處是滿樹的花朵暴力地在赤陽下爭奇鬥艷,路上經過很多的芒果樹、西瓜、鳳梨及香蕉田。鸚鵡和巴哥鳥飛來飛去,吵得很。大樹上開的花很香,傍晚就引來許多蚊蟲圍繞。八賓達附近都是蔗田,有很多蔗糖小火車來來去去,他們把製糖的甘蔗以機器收成壓成長方形狀,放入小火車頭後面掛著的一小節一小節空車廂中,運送到工廠後加工成蔗糖。空氣中瀰漫的濃濃蔗糖香味,一直讓我聯想到焦糖瑪奇朵咖啡。

一邊勉力前進一邊觀賞蔗田的收成,不知不覺中已近黃昏,天邊起了一絲絲的雲彩,染得紅紅黃黃的極是好看。我和阿貓到達叫做印尼西斐爾(Innisifail)的小鎮,我們找到了一個名為「芒果」的營地。園區傍著小河,胖胖的女管理員提醒大家不要將帳篷設在靠河太近的地方,也不要跳進河裏游泳,因為有鱷魚出沒,並且晚上出來走動要帶電筒以防踩到毒蛇。園區裏很熱鬧已經進駐了好幾台露營車,許多孩子爬上綁在芒果樹上的鞦韆玩耍,大人忙著安置,開始煮飯。我卸下阿貓上的行李著手搭帳篷,一位老先生走過來。

「女孩,妳一個人騎腳踏車旅行嗎?」他問。

「是的!」我要趕在天黑前安頓好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

「真是勇氣十足,一定很好玩的,要加油喔!」他豎起大拇指向旁人稱讚,好像我是他得意的孫女一樣。

「妳吃西瓜吧?」

帳篷已經搭好了,我鼓著腮幫子一邊吹著睡墊一邊對他點頭,之後他就走了。我整頓好迫不急待跑去沖澡,洗完回來,看見帳篷前面擺著半個紅肉西瓜,上面插著一根湯匙,知道這是那位老先生給的。我坐到河邊加入聊天看夕陽的人群,捧著冰涼的西瓜慢慢享用,感到愉快。

 

早晨收帳篷的時候,驚覺撐住屋頂的營柱在中間彎區之處裂開了,這簡直晴天霹靂!裂開的地方是營柱承重的重要部位,會不會不能用了?以後怎麼露營呢?這天我繼續在布魯斯公路上前進,心緒甚是煩亂,不斷想著那根裂開的營柱,擔心重要的帳篷才出發沒多久就陣亡。如果接下來只能找房子睡會很不方便,距離長,一整天都騎不到一個村落很正常;露營區比小鎮多,就算要隨地野營也是需要帳篷。想來想去心情跌落谷底,但雖如此,腳下卻不敢稍有怠慢。

一早上雖然有著大太陽,但是也有雲塊提供愉快的遮蔭。因為有風所以雲是流動的,我們有時候有雲層遮蔽有時候則沒有,頂上那日頭烈焰直射的觸覺是清楚的、極具威脅性的,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有陰影遮蓋原來是那麼舒服,所以當身處在雲影下方時,就不由自主升起一股幸福感,甚至想要停下來休息一番好好享受;而在太陽下的時候就更努力騎,希望追上前面的雲塊。有時候雲跑得比較快,只好被遺棄在熱浪之中,望著前方迅速離去的蔭涼興嘆;有時候我移動得比較快,所以就得到了遮陽的獎賞,滿足到傻笑起來。我深刻地體會到,在極端的環境中,溫度上一點點的差異,就足能對身體造成巨大的影響。

中午經過一個很小的村莊,只有大概一百公尺的一條街,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絲木(Silkwood)。警察局好小!大概三坪大的小木屋,裡面沒有人;另外,警局旁邊竟然有個大約十坪左右的博物館,陳列著小鎮的歷史,很可愛,裡面也沒有人,大概都去午休了吧。我找到一家小店買了三明治當午餐,女主人讓我待在他們後院的樹蔭下用餐。瞇著眼遙望外面柏油路面上因高溫而氤氳的視覺空間扭曲,我覺得自己好像約拿一樣蒙神恩待。約拿有棵蓖麻樹為他遮蔽毒烈的日頭,而我有老闆娘提供的大樹濃蔭得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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